六天后,还是东宫云嫱和卫锦尧的寝宫内,云悠坐在一面铜镜前,双手微合轻轻置于双腿之上,神态安娴平和。 她看着镜中戴着眼罩的自己,以及在自己身后身侧忙碌不停地姐姐云嫱,微垂眼睑,心中黯然叹气。 距离上次在东宫,太子亲口告诉她和亲一事又已过去了六个日夜。而今天正是她离开术邺,远嫁兰荠的日子,综合姐姐云嫱派人在城内为她搜寻到的各路算命师口中所谓的“黄道吉日”,巳时被定为了最佳出发时辰。还不止于此,云嫱连同她十天以后抵达兰荠的日子也都请人一一算好了,虽然她从来就不信笃这些,可再怎么说,这也是云嫱为她精心准备的心意,她欣然领受。 “姐姐。”抬眼,视线再次回到铜镜,看着镜面上显现出来的那抹模糊身影,云悠眉心微蹙,轻唤道。 “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所以只能把我以前穿过的那件狐裘给你,已经让人放进你乘坐的马车里了。记住,只要进入兰荠境内,就立即拿出来披上,千万不要把自己给冻着。”云嫱站在云悠身后,一边为她的头发及头饰做着最后的整理,一边对这位即将出嫁的妹妹关心叮嘱道,变得硬邦邦的声音中带着扁扁的鼻音及微弱的颤音。 “恩。”云悠只是轻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透过铜镜,她静静注视着为自己忙碌不断的云嫱,胸中亦有一股言语不出的酸涩正在膨胀。整整六天,她日不休夜不眠地替她做着出行前的准备,哪怕现在,也仍是屏退掉房内的所有宫婢,坚持要自己为她抹上每一点胭脂,戴上每一件首饰。包括让她带往兰荠的吃食、首饰、脂粉,还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当看着停在殿外,三辆被装得满满的马车,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直,姐姐云嫱就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比她自己更为自己着想。如果不是兰荠的使者阻止说这么多的马车不便行路,依她看来云嫱搬空整座术邺也有可能。 “姐姐,此行路途遥远,那十个丫鬟就不必跟着去了,省得麻烦。”云悠抬起右手,伸过脑后抓住云嫱的某只手腕。 “什么麻烦,你贵为千金之躯,从衣饰脂粉到端茶倒水,哪样不需要一个人来伺候?难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兰荠,你还要继续伺候别人不成?”云嫱绕过云悠的身后,在她身旁的一只圆凳上坐了下来。 刚才在铜镜里看不大仔细,到现在面对面时,云悠方才看清云嫱的脸……不过六天时间,她真的仿佛变了一个人。脂粉未沾,素净的脸蛋儿上已被连续几日的操劳拖累得颜色尽失,白如纸屑的脸色揪人心扉,两只原本莹亮水灵的大眼黯然失去往复的神采,眼眶四周隆起肿成一片,还有因睡眠不足而留下的一圈黑色淤迹。 “姐姐,‘为了晏托去和亲’这种想法,云儿从来没有过。云儿想要的,只是姐姐和爷爷日后都能同现在一样,一直安枕无忧的生活下去。也可能我此次前往兰荠和亲并改变不了什么,但是记得小时候爷爷常爱挂在嘴边的一句,如果在他担任晏托宰相期间,市井无非议之声,朝中无奏章弹劾,他就会为了晏托倾尽自己的余生。”云悠用仅见的左眼看着云嫱,伸出双手,将她的两只冰凉的手掌轻轻包进自己的掌中。“我想帮助爷爷达成这个心愿。”说着,她的脑海里又和前几日一样,浮现出那天的情形,那个反复无常,突然让她感觉陌生的太子殿下。她想,不管是不是他的安排,或许这就是天意的冥冥注定,要她就此一走了之,不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可……可是……”使劲吸吸微红的鼻头,云悠强摁回那股欲之决堤的哭意,梗着嗓子接着道。“你一定不要忘记,给……给……我捎信,回来……”说完,鼻头又是狠狠一吸,垂下头,同时两滴滚热的眼泪滴在云悠的手背上。 “我答应你,三天,你说的三天就必须捎一封回来,对不对?”云悠用掌心为她揉拭着一直掉不停地眼泪,软语疼惜,安抚着姐姐的“无理取闹”。 三天吗?三天恐怕连来回的路程都不够。 “恩。”云嫱点头,难以隐忍的抽泣牵动着她的两只肩头频频颤动。“还,还有这个……”她松开云悠的手,从右衽的衣襟内拿出了一个其中包着什么东西的罗帕,在云悠面前展开。“你……你还记得这只玉镯跟这支金钗吗?属于我的那对儿,两年前在我成亲那日,你已经亲手为我戴上…...” 云悠看着躺在云嫱手中的玉镯金钗,轻轻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爷爷曾捧着它们对我说过,待到她的宝贝云儿出嫁那日,他一定要亲手为她戴上这玉镯金钗,一定要亲手把她送上花轿。可是现在……他让我代为转交给你,稍后在大殿上,他可能不会来送你了。”云嫱说。 云悠从云嫱手中双手捧过罗帕,凝眉低头愣神地看着,在心中不停暗念道。 “爷爷,请恕云儿不孝……” “娘娘,刚才陛下差人过来传话,说巳时已到,请娘娘和云悠小姐移驾正殿。”这时,云嫱身边的侍婢嫣儿在门外跪身道。 “恩,知道了。”云嫱回完嫣儿,就拿起前面桌案上的一条紫色刺绣额带起身。 “云儿,倘若那兰荠王待你不好,你一定要捎信回来告诉我,知不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派人去接你回来。”云嫱一面重新走到云悠的身后,为她系好额带,一面还是放不下心地补充两句,声音又带着浓浓的哭意。 “恩,云儿记住了。”云悠看着自己一身在昏黄的铜镜中已变去颜色的紫衣,点头应许。 因为被兰荠国视为“神花”的兰荠花是紫色,所以兰荠人尤其喜欢和重视紫色。据太子说,兰荠国内但凡每逢节日,有钱的贵族就会在自家门前挂上一条刺有兰荠花,且长达十尺的紫色绸缎,没有绸缎的平民,就只能用粗糙的麻布代替。而紫色,也理所当然成了兰荠国权利的象征,除了藩王,其他以下的官员和平民均不得私用各种浸紫的布料和饰物。 额带在兰荠境内同样具有强烈的代表性,它倒没有身份的限制,兰荠人一律要在额头处系上一条“兰荠花”的长长布条。只是颜色依旧成了贵贱的区分,居于市井的平民是青色,任职文官为褐色,武将蓝色,藩王本人自然是紫色。 而她身为兰荠的准王妃,当然也有资格与藩王一同享用紫色,根据送来这条额带的兰荠使臣介绍,她额带上的绣纹为兰荠花的茎与叶,与他们藩王额上已完全开花的绣纹正好寓意着王妃与藩王亲密无间的关系,且喜结连理,姻缘终身。 当她听完使臣的解释时,有些忍俊不住心里的笑意。花,从古至今都是拿来喻女子之美,所以她着实难以想象那位兰荠王的额头上每天都要顶着一朵花在他的属下臣子面前来回晃悠,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滑稽逗趣的场面? “还有就是,若中途你突然改变了主意,也一定要让卫锦尧把你送回来。如果他不答应,我就休了他。”云嫱的声音在云悠思绪小跑的空挡再次传来,她语气坚决地说着。 云悠好笑地撇了撇嘴。真亏她的姐姐能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来,要知道,她的那位素有晏托“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皇太子夫君有多受欢迎。且不说术邺城内的官宦千金们一个个都是伸长了脖颈,期待有朝一日能博得美男子一眼,就是周围的那些藩国中,也有不少慕“名”前来的淑媛美娇。 “我们叶家的二小姐果然不是一般庸脂俗粉能够相比的。”两手放在云悠的双肩上,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人儿,云嫱毅然收回眼泪,自豪道。 …… 正殿上,已入花甲之年的晏托皇帝当着群臣百官及六位兰荠使臣的面赐予了她“和悠公主”的身份,并允准由皇太子亲自护送至兰荠境内…… 云悠于大殿中央跪地谢恩,表面平静,却只能低下头,闷在心底独自叹嘘。 皇太子亲自护送? 看来姐姐云嫱为了她还真是缠了太子不少时候啊,不过,这待遇确实算得上是皇室送亲队史上的开天辟地头一回。 可回头想想,她叶云悠真是何德何能?先是被位极人臣的国相捡回府邸,视如己出的抚养长大;现又被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钦点为“公主”远嫁藩邦;并由才貌双全,权位兼备的皇太子殿下全程护送……对于一个连生父生母都不知道的弃婴来说,这已是上天对她施与的最宽厚的恩泽。 只可惜…… 事情果然如云嫱所说,她在在场的众人中没有找见爷爷的身影。 当站在皇帝龙椅旁边那位同样是两鬓斑白的太监颤着尖嗓子代口宣布他们一行人可以启程时,走到门边的云悠忍不住回头再次望了一眼躲在某位大臣身后的云嫱,面色憔悴的她依旧在极力克制着,好不让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出来。 云悠对着她淡淡一笑,便转身抬脚跨出了门槛。 在年迈的皇帝被老太监搀扶着,领着群臣站在正殿之外的目送下,云悠坐进了马车,木轮轧轧,行进缓缓。她掀起旁边镂花小窗户上的帘子一角,透过那些狭小的格子看着远处徐徐倒退的高墙宫壁和渐渐远去皇宫,看着宽阔的石板路面,还有车外那片湛蓝依旧,像是刚被冲洗过的天空。 风溅云影须尽散,此去一别谓终离。 曾何几时,不知她有多羡慕云嫱在开心或不开心时,都可以对着至亲至爱之人随心所欲的撒娇、生气、哭泣。她却很难做到,即使在如此伤怀的别离下,她也没有一滴眼泪能够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坐在前行的马车内,透过那些狭隘的窗格与她熟悉的亲人默默告别。 直至马车完全驶离皇宫,那两扇厚重的宫门缓缓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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