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茂堂。
天色渐晚 日光已经落下 屋内昏沉沉的 没有点灯笼,只有几缕斜斜的光从窗子里透过来 隐约能看见人的轮廓。
室内的香炉里,檀香冉冉焚烧 沉静的味道让人内心安宁。
老太太的目光看着角落里素瓷瓶中艳丽的梅花 那花儿开的茂盛 淡淡的馨香被檀香味遮盖住 却还是仿佛印在了心底里。
“刘嬷嬷”
伺候多年的刘嬷嬷是早就去颐养天年的了 今日老太太寿辰,才特意回来贺寿的。
这会儿替老太太捏着肩膀 静静地没说话 听见老太太叫她,才应了一声“诶”。
老太太幽幽道“我总记得以前大儿还在的时候,我和他爹的寿辰 年年都会端来一碗亲手做的长寿面 那味道其实不好,可却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东西。”
“可惜被我自己给作没了,若是当年我没有做那种事 说不定现在”
说不定什么呢
或者大儿会再看上个千金小姐 娶人进门 生下一群儿女。
或者他会独孤终老 可那样 损失的也唯有一个宋语书。
一个,并不招人喜欢的女儿,孙女儿。
可是无论如何,母子之间,都不会僵持这么多年。
“老太太,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大老爷是血性男儿,就算没有那种事,他也不会在京城里碌碌无为一生的,您不必自责。”
大老爷当年是金榜题名的三甲探花郎,文韬武略,令人艳羡,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一生待在京城里呢。
宋家不过平常人家,他在京城,毕竟不如在外面闯的自在。
甚至留在京城里还会被人打压,也没有如今的远大前程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对是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我只是思念,总觉得这样的晚上,会有个人端着碗面,面里还窝着个鸡蛋,走进来,面香便飘满了整个屋子,吃一口,暖洋洋的浑身舒畅。”
可惜,只是个奢望。
厨房做的再好,也不是她儿子送来的。
刘嬷嬷也无法安慰她,大老爷远在天边,就算不怨她了,也没办法尽孝。
室内寂静一片,老太太又望着那梅花出身,只有浅浅的风声刮过窗子,带来一阵阵声响。
萱茂堂的门忽然被扣响了。
老太太直起身,听见外面的丫鬟打开屋门喊道“谁呀”
随即是大门响起的声音。
却一直没有人说话。
正屋的门被打开。
老太太忽然问道“刘嬷嬷,你闻见什么味道了吗”
仿佛是记忆里,每个冬夜的香气。
她紧张地握住刘嬷嬷得手,“是不是大儿回来了”
刘嬷嬷一怔。
怎么可能是大老爷呢老太太是魔障了
“不是爹爹,是我啦祖母。”
门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艳若芙蓉的脸来。
宋语亭带着笑意道“祖母是不是想爹爹了”
她侧过身子,身后的朱砂捧着个托盘,里面是个不大不小的瓷碗。
老太太没说话,只愣愣看着那只碗。
宋语亭也不以为意,只道“我手艺不好,祖母尝尝吧,过寿还是要吃寿面的。”
她素手如雪,掀开洁白的碗盖,便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素面,面上几片碧绿色的菜叶,底下一只金黄的鸡蛋。
老太太依然怔怔看着。
女孩子的手纤细娇嫩,比那洁白的瓷器更细腻几分,是极为好看的。
可,给老太太的冲击力,却是万分不如那碗面的。
多像啊。
和多年前的冬夜。
她已经有十几年,没见到这样一只碗,这样一碗面了。
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那样一个人了。
老太太真的流下眼泪来。
她哽咽着问“语亭你为什么要这样”
宋语亭眨眨眼,“我在北疆的时候,每年过生辰,爹爹都会给我做,我想着爹爹不在家,我该替他尽孝。”
“祖母喜欢吗”
老太太拿起筷子,挑了一根进嘴里。
面放的时间久了,已经坨了,吃在嘴里没有什么味道,可老太太却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爱的食物。
“喜欢”
她这般年纪,早已练出了铁石心肠,莫说流泪了,就是感动都不常有。
可是自从见了宋语亭,却仿佛换了个人。
这小女孩做的每一件事,都正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将她心里所有的感情都揭露出来。
宋贵妃是亲女儿,二儿子三儿子常伴身侧,都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却没有一个人想过,他们的老母亲想要什么。
她这么些年来,为了宋家兢兢业业,子孙们视她为庇护,将她看做保护伞,是参天的大树。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也是有感情的。
唯有这个不熟悉的小姑娘,一举一动,就能看出来她想要什么。
老太太的眼中,流下浑浊的眼泪来。
刘嬷嬷看着这容颜绝色的小姐,安慰道“老太太,二小姐懂事又孝顺,是您的福气呢。”
老太太点头“是福气,能得语亭,是我们宋家的福气。”
她想起那日宋语亭说自己福运天成,逢凶化吉,她们都当是个笑话。
可是如今看着,冥冥之中,这个女孩儿,就是来救赎她的。
宋语亭拿出手帕,替老太太擦拭掉眼泪。
声音娇气又温柔“祖母您别哭呀,不然爹爹看见,又要骂我了。”
老太太破涕为笑“不哭不哭,你爹爹若是骂你,祖母就替你骂他。”
她吃完了那碗面,宋语亭收了碗筷递给后面的丫鬟,便道“祖母,我先回去了,今儿好晚了,我明天早上就不来请安了。”
老太太点头“好好,语亭早点休息,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你们几个送二小姐,天黑了,看着脚下的路。”
“好了祖母,别操心了,我先走了。”
她戴上帽子,遮住精致的脸庞,冲老太太挥挥手,提着灯笼走出门去。
老太太让刘嬷嬷搀扶着,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道“嬷嬷,我原先想着,这丫头绝色无上,是个攀附权贵的利器,如今一想,我配不上她如此用心。”
刘嬷嬷只道“小姐孝顺,老太太慈和,是最好不过的,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太太闭了闭眼。
“今日这话,你知我知,从此,就当不存在了。”
语亭这样好的姑娘,值得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她该寻一个一心一意爱着她的好儿郎,一生幸福安康。
老太太躺在床上,手里握着宋语亭那副百寿图,渐渐进入了梦乡。
宋语亭回到清辉院,脱下外面的披风,轻轻嘘了口气。
“外面可真冷啊。”
“早说了冷,小姐偏不信邪,非要过去,还差这点子事吗老太太已经很喜欢你了”
“当然差了,我敢保证,过了今晚我就是老太太的心尖肉眼中珠了。”
以前再喜欢,也越不过亲手教养的宋语珍。可是现在,打蛇打七寸,可比慢慢折磨效果好。
她记得前世那时候,听见过祖母和别人说话。
是在谈论爹爹。
祖母说爹爹是最孝顺的,以前过寿,总会给她做面吃。
可惜永远也吃不到了。
那时候爹爹已经没了很久很久,她和祖母,都找不到那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了。
她会这么做,一是为了自己,让自己在宋家站稳脚跟,另一方面,也的的确确是为了帮爹爹尽孝。
在北疆那么多年,爹爹嘴上不说,可是她看的出来,爹爹也是思念祖母的。
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多年不见,母子之情也是割舍不断的。
嬷嬷给她倒了盆热水,无奈道“都是你的理,快烫烫脚,去去寒气。”
宋语亭脱下罗袜。
白皙娇嫩的脚几近透明,没有一丝下次,毫不犹豫伸进冒着热气盆里。
宋语亭舒服地叹息一声。
“嬷嬷,真好啊,我好喜欢你。”
嬷嬷宠溺一笑,等着水不烫了,才拿着布巾,让她自己擦拭干净,将盆子端了出去。
宋语亭坐在被窝里,伸了伸个懒腰“嬷嬷也早点睡吧,外间冷不冷”
嬷嬷一直是和她一个屋子睡觉的,她睡里面的床上,嬷嬷就睡隔间的熏笼边上。
“那熏笼烧得热热的,哪儿会冷,小姐若是冷了,才要跟我说。”
宋语亭点点头,“嬷嬷把外间的水壶拿到手边,夜里渴了别忍着。”
“知道了,小姐快睡吧。”嬷嬷挪过去,又拿了只水壶进屋,“小姐夜里渴了,就倒水喝,别出门了。”
照理说,该是她伺候小姐的。
可是嬷嬷也知道,小姐心疼她年纪大了,夜间有什么事,都是自己起床做了的,大冷的冬夜,嬷嬷也心疼小姐啊。
外人都说小姐娇气,只有她知道,小姐是最贴心的好孩子。
宋语亭接过来,“我不是小孩子了,嬷嬷不用太操心的。”
“行。”嬷嬷点点头,又走回去,躺在外间的床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宋语亭有点睡不着。
她又在想今天白天的事情了。
镇国公夫人还是那副样子,虽然她不怕了,可还是难受啊。
真希望能让那家人从自己面前消失。
也不知道何将军什么时候回来,把这对杀害父母的仇人给连窝端了,她就不用面对前世的仇人了。
毕竟,按照宋家的权势,想和镇国公硬碰硬是行不通的。
镇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啊,百年大族,手握兵权,各家姻亲连根错结,处处都是自家人。
宋家和人家比,就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宋语亭惆怅地叹口气。
好在如今宋家如日中天,镇国公大概不敢打自家主意。
只是他们想做的事,肯定不会改变,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要受到这等荼毒。
若是可以,宋语亭真想救救对方。
毕竟是一条性命。
宋语亭翻了个身。
其实,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无数人家上赶着巴结镇国公府,长宁侯这般权势了,还要把女儿给人家做妾,像普通一些的家族,恐怕还当做是荣耀。
只可惜了人家小姑娘。
宋语亭睁着眼,盯着床顶,到后半夜才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门外传来敲锣打鼓般的声音。
宋语亭拉起被子,遮住整个头,嘴里咕哝着“是谁一大早扰人清梦”
嬷嬷拍了拍她“小姐自睡吧,不要理外面。”
过一会儿,丫鬟进来,低声道“是三太太,三太太说,她娘家的侄女要来住一段日子,为了让人家感觉宾至如归,才热情招待的。”
宋语亭人扔开被子,恼怒道“真是不知所谓,一个三房表亲,哪儿来这么大脸,把人赶远点,若是不走,就拿炮仗。”
想她正经宋家小姐回府,尚且是静悄悄的,这不知道表了多少层的侄女,就在宋家为所欲为。
岂不是在打她宋语亭的脸。
嬷嬷听她赌气般的话,一张脸笑出褶子来,“别胡闹,我去找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帮忙,小姐睡吧。”
宋语亭点点头“找刘嬷嬷,她说话管用。”
就三太太这行为,让老太太知道了,自然是要挨教训的。
倒不是因为扰人清梦不懂事。
而是内外不分。
对娘家人比自家人亲近。
宋语亭其实很不理解这种想法,虽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比之公公婆婆,肯定是自家亲爹娘更好一点。
不跟爹娘亲,反而跟公婆亲近,不是上赶着找欺负吗
可惜时下如此,女人嫁出去了,补贴娘家太多,是要被人诟病的。
宋语亭不赞同这种情形,都是父母生养的,凭什么要抛下自己父母,替男人养爹娘。
只是如今这对她有利,她又改变不了,就算了吧。
她轻轻叹口气。
觉得自己有时候,也不算是个好人。
只尽量做到,不去害别人罢了。
若是有人害她,当然不能给人白白欺负了。
天光大亮,宋语亭睡不着,只躺在床上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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