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上了朱红流云广袖衣,由着仲喜为自己梳妆,一头云锦般的软丝被仲喜手中的角梳牵引着,有了三分流水的光泽。
采兰发问:“去叔文台的路已探好,淑女此刻便要出去么?”
“刚说着呢,淑女身上有伤,叔喜也得缓一缓。”——仲喜瞧见采兰右臂包扎的布条有些渗血,一手将她拉住——“你这伤口也得再处理!咱们就在客栈休息两日再出去。”
妍姬心都飞到了大街上:“可是赶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到了临淄……”
仲喜继续为妍姬束发,道:“木兰在那儿不会跑,庚子对弈又还有二旬有余,淑女何必急在这一时。”
“但……”
仲喜一副肃颜,在这事上决不让步,妍姬无奈投降。一会儿发髻成,仲喜转身走向采兰,拉着她坐下看伤。
这两年宫中妍姬已经很少再因骑马弄得一身伤,却冒出个不知哪日就多几道剑伤的采兰,加上偶尔给那位无故惧怕医师的姬云飞治病,她这个婢女真可以直接去做医师了。
伤口处理完毕,仲喜面向妍姬,谨慎说起了正事:“奴在历下城中,收到家中传话。继上月郑人入齐后,这几日郑国又有大人物出动,似要入齐。照此情形,怕是齐郑联盟在即。家中望淑女行事还需更加谨慎些。”
家中指的是晋国,此处主要说的是这段日子一直为妍姬操心的二公子姬林,怕是还有妍姬那位老教习先生宋阳。
她离开铜鞮宫前,宋阳就专门提过穷谷之战后郑人入齐欲结齐郑联盟的事。齐侯对此态度一直闪烁不明,郑国之前派的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妍姬入齐还抱着一丝侥幸。这下郑国再度派人,她就不得不防了,被人发现抓去表忠心的事,可没人愿意碰上。
仲喜方才让几人在客栈先待几日,暂不出门也有这个意思。临淄城内,姬林布防没其他地方容易,妍姬算不得绝对安全。怎么也要等过几天,姬林把一切安排妥当了才好。
妍姬虽不喜姬林隔得老远还管着自己,可这事上还算拎得清,立马说道:“日子还长,咱们先好生休养,待家中安排妥当再逛临淄城不迟。”
仲喜满意地笑了笑,不知妍姬在那儿腹诽:你若早些说这事,我肯定立马同意乖乖待在客栈的,偏生你要我先同意再说明此事,没意思,哼!
采兰习惯了妍姬和仲喜的相处之道,看二人互动心中竟感到十足的温暖,也不插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
妍姬转头看她,以前不苟言笑的丫头如今能说能笑,心里很满意。虽然路上“不懂乐郎君”一行人拒载的事,给了采兰不好的影响,可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无妨的。只是疗伤这种事,仲喜讲过,伤口太深,就得掰开伤口让药上到里面才行,不然纵使表面结痂,里面不好,伤口还是会恶化,甚至要人性命。
采兰这事是一样的。她心里的伤妍姬能帮着治表面,可里面,采兰自我封闭的那段伤,必须由她自己去根治。
妍姬咬了嘴唇,想着有些话就算破坏气氛也还是得说,都到临淄了,该面对的总得勇敢面对才是。她声音很轻,问:“采兰可还能认出回家的路?”
采兰呼吸猝然乱了几拍,脸上顿时失了神色,口齿亦不明:“淑女,我……”
妍姬顿了顿,还是开了口:“离家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都到家门口了,祭拜这种事,不能少的。”
采兰双手攥拳。家?哪里还有家?祭拜?那夜的大火,家人已是灰烬,如何祭拜?
带着血色的记忆如大火烧进采兰心中。
齐国二公子吕骜为讨好其母——齐国如夫人仲己——伙同大司马田无宇主持修建路寝台,强行扩道占地,毁了逢家祖坟,父亲逢于何请晏相帮忙,使得祖母成功埋入祖坟。谁知引来杀身之祸,一家十六口一夜间成为刀下亡魂,唯独自己藏于废柴之中逃过一劫。
喊叫嘶吼声全无后,两双丝履缓缓走近。
“兄长可还满意?”
“区区匹夫,何必动用这么多人呢?”
“那么想埋进宫中的可不能算是小匹夫了。他竟敢伙同晏子与兄长和如夫人过不去,自取死路,为弟也只好成全了。”
冷冷的声音如长剑刺在采兰心头,十几条人命,就这么随意吗?是啊,那是小孩子的声音,他们不过是把人命当游戏而已!想要拨开废柴看清来人的脸,可恐惧占据了她五岁的身体,根本动不了。
而后丝履远去,浓烟四起。以为自己要被烧死的时候,采兰本能地从柴堆里跳出来,泪别大火中烧焦的亲人,离开齐国。十二年来东奔西走,每每以死相搏,求拜剑客为师,直到两年前比剑重伤被妍姬所救。
“淑女,你同我说过逝者如斯,我也保证过淡忘过去,放下执念。如今仇人的音容已不记得,报仇的想法也都没了,可是回家......我真的......我做不到。”
妍姬的手很软,却充满力量。她将采兰的拳头缓缓掰开,轻推到采兰心口:“临淄是给你留下伤痕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真的痊愈。回家看看吧,那里是最适合你疗伤的地方。——不急,咱们日子多,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去。毕竟是家园血亲,我想他们也都在想念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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