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到底比娘亲沉稳些,听了此话皱眉道:“不知道师太这‘舍’字何意?”
静云师太看了看我,道:“两位施主若能将令千金舍了贫尼,让贫尼带她回水云庵虔心修行,远离这红尘俗世,才能躲过劫数。”
爹娘“啊——”一声呆住了。蕊珠正好进来添茶,听得这话手一抖,茶壶“哐当”掉在地上。
莫扬霍然跨进屋子,蹭蹭走过去,指着静云师太开口骂道:“你这个老秃尼,敢来讹我妹妹!”
静云师太脸色不惊,闭眼道了句:“阿弥陀佛!施主若舍不得,贫尼也没有办法!”
爹爹良久无语,脸上阴晴不定。娘亲颤抖着声音对爹爹道:“夫君,万万不可啊,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儿,莫家还指望她——”
我瞧着娘亲伤心绝望地语无伦次,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见到娘亲如此伤心悲戚,心里陡然也感觉哀伤,便蹭蹭跳下来爬上娘亲膝头,窝在娘亲怀中,柔柔道:“娘亲——娘亲——孩儿不痛了,娘亲不要哭。”
师太很是吃惊地呆了一呆,很自然地瞟了一眼莫扬和莫封,莫扬全身心地扑在静云师太要讹他妹子这件事上,对于娘亲说了什么,基本全无概念。倒是爹爹很快阻断娘亲的话道:“师太,我莫家就这一子一女,内子对小女宠爱至极,小女年幼,断断是不能离开爹娘,还请师太想个别的法子?莫某必定铭感五内,此生不忘大恩大德!”
蕊珠接口央求道:“师太,我家小主人生的这般容颜,怎么能随了师太去那红尘之外,求师太——。”
莫扬握着拳头狠狠道:“爹娘莫信她的话,妹妹这病,今日不就好了么?我才不信妹妹有何大病?她就是来讹我妹妹去的。”顿了顿,又道:“谁敢来讹我家妹子,我就将她打了出去——”
爹娘齐声喝道:“扬儿不得无礼!——我家扬儿年幼不懂事,与他妹妹情意深厚,一时情急之言,冒犯了师太,请师太不要怪罪!”
静云师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莫扬道:“无妨事!小施主——你可知,这情意二字,做一日容易,做一世却难。红尘之人,最难莫过于一个舍字。世人皆有凡心,就像那院里开满的花,少了觉得没有生趣,多了,又觉得辛苦。莫如从头就舍了去,落得一个清净,无心则无求,无求则无欲,无欲则无苦,无苦——自然就无痛。是以你们现在舍了她的红尘,焉知不是断了她的痛根。”
莫扬牙关紧咬,两眼几欲冒出火光,痛声道:“你这话我听不懂,我也不要懂,总之谁也不能讹了我的妹妹去。”
爹爹立身喝退莫扬,对静云师太抱拳道:“谢师太好意。只是莫某就这一个女儿,实难舍去,若我儿这病果真每年生辰发作,那我就是散尽家财,遍访名医,必为我儿断了此病根!”
静云师太连着叹息三声,良久,道:“既然两位施主舍不得,那贫尼也不多言了,就此别过!”
说完,静云师太便起身离去,一家人还犹自沉浸在她刚才的话里回味,蕊珠突然想起来,怪异地说道:“那师太是来随缘的,素斋还没吃呢!”
或许正应了师太的话,那一次之后,每年生辰我便要发作一回,爹娘寻遍了天下名医,终究无一人能看明白。当我第二次发作之后,莫扬打听到了凤凰山下的辛提子,他二话不说就上了山。辛提子云游了一年,刚刚回到凤凰山。云游了一年的辛提子觉得很累,他觉得累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辛提子自然就不愿意见人。所以莫扬去的时候,很自然地吃了闭门羹。
莫扬不甘心,去了一次又一次。辛提子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谁都不好使,所以辛提子看也不看他,他失望极了,叽叽歪歪半天磨蹭爹娘去请。爹娘本来已经死心,想着天下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他一个游方郎中有什么用。在爹娘眼中,游方郎中就是给穷苦人看看发烧感冒跌打损伤,什么疑难杂症那都是传说。穷苦人一般看不起病,所以小病小痛的也不去看,自己忍忍就过了,实在忍不住了,便去找个便宜的野郎中抓几服药,因为一般不吃药,贱生贱养,突然一吃药,得了好的调理,比平常人自然要好的快些。
可是爱女心切的爹娘架不住家中混世魔王的痴磨疯缠,加之心中确实也存了那一点念想,便带着我去了。去的时候不是我的生辰,所以我心口也不疼,小脸红润,鲜活得像只小鸟。这次辛提子倒没有为难,许是看在莫扬一路虔诚的份上,很是爽快地给我搭了脉。
辛提子搭了脉后沉默不语,良久才对心里早急得一锅粥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出来的爹娘叹息一声,再叹息一声,方淡淡道:“没治——”
莫扬代替爹娘绝望地惊呼一声,阻断了辛提子的下半句话:“什么叫没治?那我妹子是什么病?”
辛提子翻了翻眼睛,一派淡然无谓地道:“没治就是没治。那是她的命数,神仙也救不了,反正也要不了命,一年也就一次,忍着就是了。”
爹娘骇然,娘亲几欲昏厥,颤颤巍巍地扶着爹爹的身体就跪了下去:“道长可怜可怜我这孩儿,她还这么小,如果让她这么年年作疼下去,怎么受得了。我——我知道道长不爱金银财务,但凡道长提出什么要求,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是愿意的。求道长帮帮我的孩儿,可怜可怜我这个为娘的心。”
道长眼睛继续一翻:“谁说我不爱金银财物?”
三人俱都眼睛一亮,爹爹哑声道:“道长能救小女,我莫家就是散尽金银也在所不惜。”
我从爹爹怀抱中挣脱出来,垫着脚尖落地,扑在娘亲怀中,给娘亲抹了抹眼泪,叉腰指着辛提子:“你不看就算了,我才不稀罕,”转而对爹娘说:“爹爹娘亲,小蝶不怕疼。”
娘亲将我一把搂住,对辛提子哀道:“小女不懂事,道长不要见怪。”
辛提子却瞅着我,好玩地挑了挑眉毛,道:“你当真不怕疼,你这个娘亲却是个怕疼的。算了算了,我也是闲来无事,就当做个好事吧,索性我这个人,一辈子也难得做件好事。”
说完道长起身送客:“过一月你们再来,我给你们一味丹药,每年她疼的时候给她吃一粒,统共五粒,五年后她症状如何,我却不知,只能到时候看她的造化了。”
爹娘愕然:“道长,没有根治的法子么?”
道长万般烦闷地拂袖道:“根治?这丹药也只能缓解她的疼痛,不让她疼死过去而已,要根治,两位另寻高人吧。”
爹娘垂头丧气地退出来,让管家包了一包银子给辛提子,却被辛提子一扬手扔了出来,顺便还丢了句话出来:“治不好她的病,你们的银子还是留着吧。”
爹娘无奈,只能带着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了好远,娘亲才想起来一件大事,她抬头四周顾了顾,蓦然道:“莫扬和莫封呢?”
爹娘认了命,莫扬却不是轻易认命的人,他总觉得辛提子话里有话,总觉得辛提子其实是有办法根治的,可是辛提子不肯,不肯自然有不肯的道理。但是辛提子为何不肯说出根治的办法,莫扬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他就一定要去弄明白。于是莫扬就开始和辛提子杠上了。
莫扬一根筋,他要与人杠上,绝对要杠得彻底干脆。所以莫扬当夜在辛提子的草屋外面待到寅时才回家,那时候莫扬十岁,莫封九岁,两个阴沉着脸的少年一左一右躺在辛提子草屋外面的空地里,想了半夜的心事。
莫扬想了半夜后想通了,他后来非常佩服自己当时的聪明才智,觉得自己真实英明神武。他对莫封笑道:“莫封,我决定了,我要拜辛提子为师。我要弄清楚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根治小蝶的病,我要自己给她治。”
纵是莫封心智比一般的孩子强,比一般孩子更了解莫扬,此时也不由得给吓了一大跳,但是不过愕然了片刻,他就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帮你!”
后来莫扬带着莫封,天天溜出学堂去软磨硬泡辛提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辛提子都不为所动,莫扬万般无奈依然不改初衷。于是我就经常问莫扬:“那个辛提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啊,他怎么这么厉害?”
虽然辛提子绝口不提根治的事情,但是承若的事情一点不含糊,一个月后,爹娘再次去到凤凰山,他果真给了爹娘一个丹药瓶子,很是普通的一个黑色药瓶,爹娘宝贝一样拿回家,珍藏在一个柜子里的一个锦盒中,自此那个柜子,除了蕊珠,家里一应大小,谁也不能随意翻动。
三岁那年的生辰之后,每年生辰我都会心口疼痛难忍,可是蝴蝶却再也没有来过,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静寂得瘆人。之所以说静寂的瘆人,是因为自我三岁那年做过生辰之后,爹娘许是觉得对我不利,所以再也不在那天给我过生辰了,我的生辰,硬生生从六月十八挪到了七月十八。每年我真的生辰那日,家里都是静寂无声,所有人都愁眉苦脸,等着我疼痛到来,等着我疼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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